于是,在三毛的心灵结构中除了那种幽暗深深的空虚背景之外,自我开始慢慢修复。她那极强的情绪性感受,开始用文字的方式慢慢得到理性照应;文学创作成为了一种精神创伤的自我治疗,但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学审美。然而,这种内在的文学情趣已经在爱的滋润下开始发酵,三毛式文体开始在散碎的印象中慢慢地沉淀。由此开始了“二毛”作为“三毛”的文学特色。1974年10月6日,台湾《联合副刊》刊载了署名“三毛”的一篇文章《中国饭店》。由此拉开了三毛作为作家的真正开始。《联合报》是台湾的大报,社会影响巨大。20世纪70年代的台湾刚刚走完战后那种贫穷封闭、欠缺自由的艰苦时代,正如南方朔评论的那样,像三毛这样的女子,只身到人们并不熟悉的远方去流浪,而且她在流浪的剖白里,充斥着那种似真似幻的爱情表现,这使得三毛在流浪、才情以外又多了爱情这个对于台湾读者最为重要的元素。流浪与爱情乃是女性永远的梦想。三毛代表了某种程度的自由。三毛式的女性个人主义,是那个时代的代表。{6}三毛就这样将一篇一篇撒哈拉的故事发表了,然后由台北皇冠出版社结集成《撒哈拉的故事》(1976),并与《雨季不再来》(1976)、《稻草人手记》(1977)、《哭泣的骆驼》(1977)一起,构成了一个浪漫女性的人生传奇。她无时不在汲取思想,抒发情怀,驯养爱情。在失恋的煎熬里,却选择了远走西班牙,进修马德里大学的哲学系。这个被三毛称作“第二故乡”的地方,丰盈了三毛哲学思想的同时,也抚平了失恋的伤痛,浸润了三毛的生命,艺术的熏陶让三毛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感觉。三毛的写作带有浓厚的异域色彩,作为东方女人的异国之恋及异域风情,这种对遥远国度的陌生化感受,我们只有从文学那“熟悉的陌生化”来解释。 三、三毛式文体的文学审美特征 通过《撒哈拉的故事》及以后的创作,三毛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文体,这种带有自叙传色彩的文体,有了许多三毛式特征。但问题是存在的,像《中国饭店》《悬壶济世》《娃娃新娘》《沙漠观浴记》等等,都是以异域猎奇取胜,并没有真正踏实的生活内容,这种近距离表象化写作成了三毛文学的一大特点,也是其文学质量难以深入下去的巨大审美障碍。事实上三毛自己也明白:“这种‘三毛文学’……生动有余,深度不足,而我在‘笔’上的确是写得活蹦乱跳,而内心是空空洞洞的,实在是退步。”{7}更为要命的是,这种“空空洞洞”的真正所指不是别的,而是撒哈拉实际生活和婚姻生活的寂寞和空虚;正因如此,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成了写作的材料;她的写作材料确实源自生活,但取材密度之大超出了任何看到的现有作家的散文写作。可以不夸张地说,三毛的写作实际是婚姻生活的另外补充,是对于婚姻或者生活本身残缺的美的弥补。谈起她心爱的丈夫荷西,她竟然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可惜他不懂中文,这一点最是寂寞,他是外国人,不能懂得我心里所有的事,连我写的东西也看不懂,实在是很遗憾。”而真正的生活也是“十分寂寥”,这儿“非洲人不怎么友善,交不上什么朋友。西班牙籍的太太们,怕打仗,都走光了,一个也不留。我很寂寞”{8}。由此,我们发现三毛式文体的重要特征:细节的极度铺排与寂寞空虚的如影随形,一旦将其从传奇性特征移开,就会发现三毛式散文创作美学特征的形成,就在于这两种因素之间的融合与熔铸成新的美学经验。 在撒哈拉沙漠,对生活的寂寞和艰苦三毛也一度怀疑:“长住沙漠里,过着精神上、物质上十二分苦的日子是否值得”,但是她为了荷西的那份责任,想到自己“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不能像大孩子一样,什么苦都应该克服它”{9}。因此,对于三毛反而激发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勇气。关于三毛和荷西的婚姻,无论从其与父母的通信中抑或其他作品中,都可以看出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完美。但荷西为了三毛竟然跑到了撒哈拉去,这份真心,这份责任,使得三毛变了。看到才分别三个月的荷西:“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10}三毛震惊了,打掉了幻想,开始面对生活,“我愿意一辈子平平凡凡跟荷西度过,他对我的爱是自小以来就爱我的,我要好好珍惜。嫁给荷西是我的福气。”{11}真是境随心变,面对激发出来的责任和爱的力量,沙漠也变化了。死亡与荒凉,总是被当作沙漠的代名词,但三毛这样描绘撒哈拉: 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的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12} 经过多年的打磨,三毛终于挣脱了早年的黑暗背景换做了明丽而雄壮的图景,她的爱因为生活的打磨而有了更为深厚的美学内容,这份“悲凉而华丽的金色震撼”,“使撒哈拉将大自然的究极之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13}这不仅是大自然呈现给世人的雄壮图景,更是人心的巨大升华。“因为人将活跃的情感投射到外界,‘与物徘徊’,才使自然风物精神化,从而充满了美的情趣;反过来,由于这种自然之美代表着人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它又产生了洗涤心灵的作用”{14}。从此之后,我们发现在三毛更多的文学创作之中,朴素自然与沉郁悲悯的美学情怀将那些细小琐碎和空虚黑暗做了逻辑上的勾连,使得三毛的作品虽然细小但不流于琐碎,虽然空无但又不脱离现实,将生活的热闹化作了文学的情趣,将人间的无奈变作了宗教的悲情。这样,她的文学品质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回到自然,三毛才感到了真正的自由。大地、天空、沙漠和大海成就了这位传奇般的女子,只有在文明的边缘地带,她才真正地发现了自己的真、爱与美。 四、结语 三毛骨子里是寂寞的人,刻骨的寂寞伴随着铭心的美。这点她自己知道,“因为对于美的极度敏感,使我一生做了个相当寂寞的人。”{15}“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16}三毛是开在沙漠里的一朵美丽野花,只有在自然和文明的边缘才会展现出独特的生命力。三毛文学带给中国现代汉语文学的朴实清新气息,有着文学、语言学和文化学的多重论文发表意义。陈平的确死了,但是“三毛”却以永远的青春和流浪的形象,“活”在了文学史上。 {1} 师永刚、陈文芬等:《三毛私家相册》,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 {2} 荣格著,成穷、王作虹译:《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页。 {3} 三毛:《雨季不再来·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4}{5} [英]凯特·麦高恩著,赵秀福译:《批评与文化理论中的关键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页,第78页。 {6} 南方朔:《三毛:流浪的心灵使者》,师永刚等:《三毛私家相册·序二》,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 {7}{8}{9}{11}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书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90页,第290—291页,第284页,第282页。 {10}{12}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页,第124页。 {13} 萧意:《听三毛讲远行》,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页。 {14} 骆玉明:《世说新语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 {15} 三毛:《雨季不再来·最快乐的教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页。 {16}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周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页。 |